[原][短]君迁子7月28日完结

蓁暧

陆钟分明记得，那日衣锦还乡的时候，长亭接着短亭，不知名的树木的梢头喷薄着云霞一样的艳丽花色，炫目明媚，漂亮极了。
他脱去了沉重的盔甲戎装，只背一柄长剑，穿了窄袖胡装，紧紧地攥着缰绳，几乎要把他掌心的老茧给磨掉。
本来应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却如何也轻松不起来，他思来想去，只觉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话再合适不过了——只是自己分明是荣归故里，带着千里之外的干燥征尘。
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陆钟暗暗嘲笑自己，然后闲闲地转了转马鞭，来了几分精神。
亭长果然带着乡亲们迎了十里的路，挤挤挨挨的一堆人，他却分辨不清那些曾经给他山楂对他微笑或者因为以前自己偷了橘子而逾墙揍他的人的区别——都是一样的短衣粗布，脸上的笑也是相同的歆羡里含着些许谄媚和微妙的畏惧。
人群冲他潮涌过来，一波又一波的，陆钟难免尴尬与不知所措，幸而尚未下马，便抬了目光在那乱糟糟闹腾腾的人海中逡巡。
陆钟蓦地觉得这人群之中似乎少了什么，短衣短衣，是少了那个总是阔袖深衣，文士装扮的林钺么？
陆钟低下头去，感觉自己化成了铅坠子，连人带心地就那样一点一点沉下去，魂魄几乎要埋进土里——那个因为征战而断了整条右臂的林钺，那个为他起字为律吕的林钺，在他离去时，不曾给他送行，而今日归来，亦看不见他的身影。
陆钟感觉，就算是那年两军对垒，敌方的主将将那冷得几乎要凝固月光的银枪直直地戳向他的眉心时，他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害怕。
亭长在他耳边到底讲了什么，陆钟早已完全忽略了，对方也有些尴尬，便问起夜宿的事情——陆钟思忖亭长许是想让他宿在官府的客舍，但陆钟自己却不愿意去那种地方——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最喜欢去客舍捣乱，蝉衣鼠干之类的，也不知往那客舍的褥子里填了多少。
但最终，拗不过亭长的盛情，几乎是连拉带拽，把自己推进了客舍。
故乡的虫鸣，许久不曾听闻了，此刻切切地响起，倒仿佛是稚嫩的柳笛声，撩动着陆钟的心——他温了一壶米酒，喝了六分醉意，脸颊也有些烧灼的感觉，此刻尚早，自然是不得安睡，陆钟披了件长衣，任月光淡淡地铺陈下来。
乡道曲折，小石子磕在木屐上发出“咔哒”的清脆声响，一声一声叩击着陆钟的耳膜，和着微风摇动树梢的“沙沙”声，渐渐唤起了陆钟记忆中遗失了多年的亲切。
他就这样走着，看两旁的灯火一朵一朵得开了花，摇曳出跳荡的光，把柔和的温暖氤氲开去。


当陆钟抬头时，已经在一座院落前了，这小院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反而在周围修葺甚好的院落的陪衬下显得有些逼仄与破败，只是院中那株长得有些势头的丁香枣编织了浓淡相间影子，有一种朴拙的可爱。
陆钟的手心，汗珠如青豆芽一般，一点一点破土而出，他颤抖地攥紧了手，掌心却是空荡荡的。
院里似乎养了许多小动物，虽然已经是入夜了，还是可以听见鸡鸣犬吠的声音，暖暖的微弱油灯光芒从门缝里透出来，陆钟怅然地徘徊了半刻，抬起的手指被笼了一层光晕，却依然有些僵了。陆钟最终裹紧了长衣，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路，门却“吱吱呀呀”地开了。
出来的是一位结双鬟的小姑娘，年纪也就六七岁的样子，穿了很简单的半臂小襦，捧着竹篾笸子，里面码了些晒干的丁香枣。
“小迁，早去早回，可别缠着你二姨。”院内的男声陆钟多年未闻，但依然觉得亲切而温柔。
“欸！小迁知道了。”女孩子点点头，抬脚便跑，一下子就撞在陆钟的身上，“哎呀”一声，几乎要将手里的笸子掀倒。
陆钟身经百战，这时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女孩子。
女孩子缓过神来，紧紧地捂住笸子。“幸好没滑了手，否则爹爹又要叨叨了。”又转转眸子，瞅了陆钟几眼，笑道，“小迁谢过阿叔。阿叔是客人么？”
陆钟被女孩子那一声不明所谓的“爹爹”弄地全身透凉，此时好容易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是。你住这里么？叫什么哪？”
“我叫子君，小名小迁——爹爹说子是稀姓，商朝的国姓呢！”叫做子君的女孩子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安，“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和小迁是一个姓呢……就连爹爹……也不姓子呢。阿叔听说过这样的姓么？”
陆钟惨笑道：“听说过……你的爹爹有经天纬地的才华，自然取的是好名字啊。”他分明记得，那人的族谱的第一行，写的就是“子姓林氏”。
“小迁你在外头又缠着谁说故事呢？丁香枣送去了么？”男声再度响起，仿佛是那灯光融化了流淌而出。
“爹爹，我在外头和客人说话呢。”子君回头，“爹爹出来招呼客人么？”
“客人？”男子着一袭素蓝深衣，用玄绦系了过于宽大的袖子，正走出门来。
陆钟撇开头去，目光停落在丁香枣树上——黑黢黢的树影晃动起来，衬得夜晚更加寂静。
“小迁先去送东西，爹爹和这位客人有要紧事说。”男子说道。
“嗯！”子君重重地应了声，便蹦跳着离去了。
“律吕。”陆钟的字，除了那日行冠礼之时被形式化地叫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任何人提起，以前是不屑，如今是不敢——男子却那样自然地唤了他的字，仿佛早在心中念了千万遍，熨帖而柔软。
陆钟眼里一阵又一阵地疼，低头却瞥见对方那空荡荡的袖管，随着晚风“哗啦”地响。
“律吕。”对方依然声音柔和地唤他，“亭长那里请了不少人罢，可是喝醉了么？进来我给你煮点酸枣葛花汤。”
陆钟不说话，蓦地抬头，眼前的男子眉目与七年前并无多大的变化，倒是因为劳碌而散落的鬓发中有一丝模糊的白——月色清朗，在上面滑落了一点珠光。
“阿钺……”陆钟喊得艰难，林钺的小名他从不曾忘记，每每到了枕戈待旦之时，他总是噙着这个小名，就着荒草的气息一遍又一遍的咀嚼。
阿钺、林钺。
耳边呼啸着的戈壁烈风，湮灭了所有的呼唤。


林钺笑得益发柔和了，侧身让出柴门：“进去么？”
“嗯。”陆钟此刻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狠着劲儿点头，冷不妨柴门里扑出一只黄狗，搭着他的肩膀，亲昵地去舔他的脸。
林钺微笑：“阿黄就是这样憨憨的，我说了它几次也不改。”
陆钟摸一摸黄狗蓬松的毛，笑道：“挺好。”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焰一跳又一抖，颤巍巍的，陆钟觉得那火苗分外地和蔼可亲。而林钺，就站在这灯火旁边，细细地挑拣着那些晒干的喷薄着动人清香的草药——一边的小炉上，正煨着小陶釜，里面的酸枣葛花兀自“咕噜噜”地翻滚着，一声接着一声。
“这些是前几天刚刚熬好的膏药，止血的，你拿去吧——那地方刀光血影的，你拼杀起来又跟不要命似的，谁能放得下心？”林钺见到陆钟手背上陈年的剑伤，蹙眉取了一只小巧的乌釉罐，递给陆钟。
陆钟紧紧团着乌釉罐子，倒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他盯着林钺柔和的侧脸和那半幅空荡荡的衣袖，内心更加酸涩，半晌，竟发觉自己的眼里蓄不住再多的泪水了。
“律吕，给。”林钺弯腰用左手拨弄着滚开的酸枣葛花汤，取了髹黑小碗盛了，又放到水桶里湃得温凉，最后才搁在了陆钟的面前——一切是那样的熟稔，仿佛少了右臂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看你的脸都烧了，以后再不许喝那么多酒了。”
“嫂夫人呢？”陆钟迟迟不喝，反而问起这个问题——总是要面对的，只是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入得了他的眼？
“嫂夫人？”林钺哭笑不得，“律吕，我哪里来的夫人。”
“那，那个子君……”陆钟的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漆碗。
“小迁是六年前我上山采药时候发现的，这孩子可怜，反正我也养得起，所以就把她留下了。这么大了，倒是聪明伶俐得很。”林钺也给自己盛了碗葛花汤，回头对陆钟微笑道，“你记得当年你种的那棵丁香枣吧，丁香枣，君迁子，小迁的名字就是打这里来的。”
“啪”漆碗轻松地落在了桌面，陆钟网这林钺，欲言又止。
“七年了。”林钺叹了口气，声音绵延，“律吕，律吕。”
他的话其实是无意义的，却使得陆钟愈发地感觉酸涩，七年了，当年那个加冠时落跑的孩子已经不见，当年那个缠着要林钺替他画额的孩子已经不见。
他再不可能爬上那株高高的丁香枣树，唤树下的对方一声“阿钺”，然后将所有的眷恋，和着酸甜的枣子，一同打落。
他甚至不可能伸出手去，将对方那些垂落的透着初霜白色的鬓发，一点一点拨到耳后。
他的心事，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已经灰飞烟灭，漫溯过流动的时光，消逝成空濛的雾气，又被倏地吹散了。
其实他们都还正是挥斥方遒，意兴飞扬的年岁，却都已经老去。


陆钟出门的时候，阿黄在他的脚边绕了几圈，呜呜地仿佛要诉说着什么。陆钟只是弯腰又摸了摸它的皮毛，兀自地笑着：“真是幸福。”
“阿钺。”陆钟笑着转身，最后一次拥抱了林钺，空荡的袍袖在他身旁飞扬，起伏如同他可以望见的那一片丁香枣树荫。
真是幸福。陆钟默默喟叹。


“阿叔。小迁刚从二姨那里弄了酒呢！”子君小姑娘站在门外，扬起手里的方壶。
“小迁自己进去罢，阿叔要走了。”陆钟望着半敞半闭的柴门，微笑着。
“欸！阿叔下回还来啊！”


夜色更加深沉，陆钟摸一摸脸颊，依然是醉后的微热——酸枣葛花汤，其实是比陈年的醇酒还要醉人的吧。
陆钟抬头，月光依然柔和，如同那个人的微笑。
他伸手，在自己的额上，轻轻地，写一个“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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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影月

啧啧，
很细致入微的心里描写——
慢悠悠地吊人胃口——

蓁暧

谢谢LS的点评
继续更新1000字。。。。

蓁暧

完结飞奔。。。。
嗯，BE了。。。。
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