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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2 00: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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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奏鸣曲 叶上初阳
不知何时起,那些声音就定居在了他的脑海中。无法驱赶,不能摆脱。宣告初阳和正常世界的隔阂的声音,常人绝对无法听到的声音,被烙上恶魔印记的声音。
精神分裂症,通常表现为幻觉,妄想信念,社交或职业功能退化。他受此疾病折磨有一年了。他的症状是幻听,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些声音的存在,但是每当它们突然响起,变化成层层的牢笼让他找不到出路逃脱的时候,他依旧每每惊恐无比。
在得病之前,他像许多和他同样年纪的少年一样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他理科很好,虽然那些历史年代英文字母文学常识很是让他头疼,但是由于理科总是比文科拉分多,他的成绩总是在中上游荡,被称为“将来有望”,现在的他,由于药物和疾病的双重影响,连一道最简单的解析几何问题都不会解。
他的发质很硬,在得病之前,母亲总是在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发的时候忽然被扎到手而笑着叫起来,然后装作责备地拍拍他的背。现在母亲总是隔着单面玻璃看他,然后在她以为他看不到的地方叹息哭泣。
在得病之前,他可以算是个相当有人气的男生,虽然有些沉默和内向,却打得一手好篮球。由于擅长理科独有的冷静和精准,他的定点投篮几乎百发百中。虽然他总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拒绝那些向他告白的女生,但是却从不乏喜欢他的人。现在他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掩盖他病发时他在自己身上用力抓下的伤痕。
在得病之前,他也有一个喜欢的女生。——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喜欢”的话。他只知道他看见她恬淡温柔的笑容的时候,有温暖的情绪会从心底深处渐渐涌出,如果那是喜欢。和他相反,女生擅长文科,却对数字和公式皱眉不已,但是用笔拼命顶着额头焦头烂额的样子却很可爱。她似乎喜欢写小说,总是用一本活页笔记本将写好的小说页全都装订起来,写完一页的一瞬间她露出无比满足快乐的微笑,令不擅表达感情的他的唇角也微微勾起。
她曾经说她要写一部属于自己的小说,翻译成英日德中四国文字,这样她的声音可以传递到更多的地方。她这样说的时候黑色的眼睛闪亮,令他有些移不开视线。但是当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的时候,他却慌忙地转过头去了。
他们从来都没有对彼此说过喜欢。不仅他没有,她没有。所以,他便想成这只是他单方面的片想了。单向进行的思念,脆弱到下一秒就要崩毁的样子,就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下一句却是万劫不复的悲伤。
对她来说,他是不是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呢。她会怎么看他呢。
不过,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了。连思考都无法正常运作的人,没有去喜欢别人的资格。
而且,这一切现在都只能存活于回忆。那之后,他的症状变得更加严重了。所有那之后的记忆,都只局限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白色的床单,灼烧舌头阻碍他清晰思考的药品,以及日复一日的问诊。偶尔声音来袭,他惊恐地抱住头的时候,只能看见别人射来的或嫌恶或惊讶的目光,以及其他比他症状更严重的精神病人,他们的目光投入虚空之中,注视着别人看不见的存在,生活在不同次元的世界,就像他听见恶魔的声音。
去死,去死,去死。那个声音一遍遍地重复,有的时候是一个人单调平仄地重复,有的时候是像大合唱一样地齐声呼吼,同样的是他两者都无法摆脱。久而久之,他也开始问自己,这样的自己,是否真的有,活下去的意义。
“好吧,如果你一直听到那些你不应该听到的声音,那你就是疯子,就应该呆在医院。”有一天,听腻了初阳坚持自己不是疯子的言论,肥胖的中年护士耸耸肩,放下药盘后踏着重重的脚步离去。
今天他们要替他换新的咨询师了。是位女性,据说从著名大学H大毕业,成绩了得,治疗了许多病情严重的病人云云。那又如何,他早就放弃希望了。母亲努力微笑递给他她的简历,却被他兴趣缺缺地朝床头一扔,又是老规矩地流泪叹息,护士过来劝阻,初阳转头望着窗外碧绿的树叶和金色的阳光交融的春日景色,觉得心下更加烦躁。
无论你们怎样兴师动众,我会让她知道,我心底所有柔软的地方,都已经被名为命运的灾祸毁灭殆尽。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在那些声音中,归属的景象,早已搅成一片片碎裂的剪影,再也看不分明。
烟仰头踏着自信的脚步渐渐走向病房,价格不菲的高跟鞋在晶莹剔透的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作为一名女性,烟无疑是能够吸引别人目光的存在。棕色的长发烫得微微蜷曲恰到好处地披散在肩膀略微以下的地方,粉色口红与不过分的眼影完美搭配,唇角扬起的精妙弧度和手上厚厚的学术资料让她看起来值得依靠。相信所有的女性——无论医生和护士——在看到烟的瞬间都会说,啊,如果我能变成她那样就好了。而所有的男性都会说,啊,如果她能和我约会,哪怕一次也好。
烟打开病房的门,看见弓着背对她坐在床角的少年,瘦削的背影,一点都看不出历史上写的喜欢打篮球的样子,明显听见烟一行人进来的声音也没有转过身。看来是……比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更麻烦的情况呀。烟叹口气,故意动作大一点地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来,这才让初阳第一次转过头来,但是眼神空洞的样子令人觉得他连绝望也感觉不到。
医疗队的成员们或紧张或担心或期待地望着她,烟干咳了一声,还没有开始说话,就听见初阳干巴巴的声音:“如果您抱着要把我治好的信心的话,那么请回吧。过去曾来过无数的医生,他们都拍着胸脯保证,但是最后,他们都回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明显是尖刻的攻击下,烟并没有显露出被冒犯到的样子,反而架起指甲被精心修饰过的双手,笑得从容而妩媚:“你说……我是来治好你的?”
在初阳错愕的眼神中,是烟精致而胸有成竹的微笑,那是和至今为止初阳所见到的温和同情所不同的,欢迎一切挑战似的笑容:“你说错了。精神分裂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绝症。我没有办法治好你。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治好你。那些说能治好你的专家,不过是想唤起你的希望来获得你的病情的一点点好转。我所能做的,不是让你摆脱疾病的折磨,而是教你如何和它一起生存。”
“你说……生存?”初阳重复了一遍烟的话,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就像他很多次吓到护士一样,并开始答非所问起来:“你看简历的时候……没有看到我的名字么?初阳,那么意义明显的名字,到最后暗示着毁灭,是不是很讽刺?”
对初阳第二次带刺的发言,烟却意外地没有像刚才那样反唇相讥,而是静静地,微笑起来。不是职业化的温和弧度精准的微笑,而是一个真正的,包容的,笑容。很多年以后,初阳一直都记得那个烟的微笑。无论他发病时脾气多么暴躁多么无礼取闹多么对她出言不逊,她总是这样微笑着待他。这样想来,她唯一一次让他觉得她的严厉,就是在他们初次相见的那唯一一次。当初阳事后问起烟原因的时候,后者依旧戴着那样优雅仿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微笑,说:“啊,那个啊,放心啦,我并没有生你的气,让你不安真是抱歉。虽然你很倔强,但我不讨厌倔强的孩子,我讨厌的是,说放弃希望就放弃希望的人。”
那时他还不知道名字的美丽医师对他展颜一笑,深棕色的瞳眸里闪着温柔和威严并存的光芒:“是么?那真是太巧了。因为我的名字,叫做烟哦。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所以我觉得初阳你,非常地幸福。不过呢,就算我的人生就是一场短暂的烟花,我也希望它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像一场烟花一样绚烂燃烧,直至终结。”
初阳就这样出乎他自己和其他习惯他的颓废坏脾气的人们意料地,开始了和烟的治疗流程。烟告诉他,他的病虽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家族基因,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己的潜意识造成的。那些叫着“去死”的声音,其实也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内心想法。有时候,他自己会不会有“自己是否有活着的价值”,“自己是否一事无成”这样的想法?在烟温和从容声音的阐述下,他开始不再觉得那些幻听是什么的刻印,而且精神分裂症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错。他本来就是擅长理科的人,非常容易就理解并且接受这样科学的解释。之前由于对精神疾病了解太少,不清楚原因和症状才让他有了各种胡思乱想。这样的想法让他好受很多,也开始渐渐面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护士们都说他性格变得更好也更配合治疗了,也会在茶余饭后像回复了高中时期在天台上午饭时间一般地谈论她们愿意多看几眼他后发现的他的英俊,像那时的高中小女生一样稍微有些红脸地谈论着平常而俗套的话题,偶尔觉得自己或别人实在有些太不矜持于是肘击一下彼此,连带羞怯却又快乐地笑着。
只是她们如果看了烟布置给初阳让他写的随笔,也许她们就不会这样做了。
烟让初阳写下所有他能想到的事件,物品,人,回忆,臆想,梦,未来,无论那是多么没有逻辑错乱无序。“找出它们之中的联系和你得病的真正原因,是我的工作。你,初阳,只要负责写就好了。毕竟这对于你来说,也是项艰难的工作吧,理科少年。”面对初阳的疑问,烟笑着有些调侃地这样说。
初阳用笔的末端顶着额头,皱着眉用断续不连贯的言语拼凑出段落,关于篮球,关于习题,关于家人,关于同学,关于死党,关于梦想,关于希冀,关于将来。作文不是他的长项,但是当尝试着奋力去思考如何经营这些方块字的时候,他会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想,她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也会和他有一样的感受吗?
他望着窗外的景色想了很久,终于渐渐地开始在本子里写下关于她的故事。他写他第一次换座位被换到她的隔排,熟悉起来之后又很快被换开;他写他数学和她英语考得一样而她数学考得和他英语一样,他无言而她莫名地笑得很开心;他写一次英语课上他有一句例句没听清而伸过头来想要看正认真写着什么的她的笔记,却发现她正在写的是小说。她惊慌地遮起本子,他看见从她的指尖泄露出的句子,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的词,关于在梦境中回到归属,当中有他的名字,当时他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想,啊,这个人,英语课上总是写小说,每次考试却总能比自己高20余分啊,真不公平,但是后来想起的时候总会脸一红。他写……
从住院以来,为了回避那些可望不可及的思念时胸口独有的酸涩钝痛,他总是会刻意不想起她。他说不清现在为什么他能够自然地写下这些了,他想,或许是因为烟吧。因为烟从不像语文老师一样批评或者嘲笑他的那些文字,总是当着他的面认真翻阅,过后却并不像做英语改错题那样立即向他指出哪里和哪里可能是他的病因,而是像一起打篮球的死党那样和他谈论他所写的内容,坐在病床上的他身边,用两手撑在背后晃荡着双腿的样子令他觉得她就像他的一个高中同学,尽管她已经27岁。和烟在一起的时候,初阳常常感觉不到他身在医院。她那样自然而不职业化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身体中的一部分渐渐复苏过来,那些被他和疾病共同杀死的,已经死去的他的那一部分。
第一次看见关于女孩的文字时,初阳忐忑不安地观察着烟的反应,就像刚刚在作业中承认了一个重大错误的小学生,紧张地揣测着老师会是批评还是原谅。而初阳的慌乱则是另一种,他在担心他揭开了这些之后,会破坏一些之前他和烟一只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事物。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从不是像她那样感性的人。
但是初阳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对于他所写下的那些笨拙青涩的文字,烟只是发出清脆的笑声拍他的头,像是理解了什么,又像是只要他将它们写下,便已足够。不论是哪一项,总之接下来烟所做的,是将承载了他的思念的纸张拿在手中,然后开始讲她自己的故事。
她告诉他在她还是他那样年纪的时候,她曾经也像他一样,不,其实是他之上的倔强,单纯,热烈,相信所有热血漫画里的台词,拥有混杂了一切幻梦的青春,觉得只要自己想就一定什么都能做到,世上的一切由自己的信念控制,没有失败,不会受伤。她在呈现那段时光的时候初阳仿佛看到很久以前的那个烟在她深褐色的瞳仁里复苏,和现在优雅得体的她不同的,另外一个烟。他可以看见她在课堂上为了一道代数题答案或是一条文学常识当众和老师据理力争的样子,可以看见她如何主动而大胆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男生,相信他一定会喜欢上自己,可以看见她和同学吵架的时候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如何指责她她都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道歉。那是和现在的烟相去甚远的一个17岁少女,但是不知为何,初阳能够想像。他觉得,17岁的烟,就是这个样子的。还没有将头发染成温和恬淡象征的棕色的烟,拥有着和她的灵魂一般纯净的纯黑发色,像放一场盛大的烟花一样蓄势待发着准备将她的青春燃烧殆尽。
这样的想像令初阳的心脏不知缘由地狂跳起来,但是那样热烈美好的景象被烟苦涩的笑容在一瞬间便击碎沉淀:“看上去非常地傻吧?”她似乎没有看见初阳拼命摇头的样子,兀自用平板只是单纯叙述的声调说了下去,“但是,现在的我……却莫名地怀念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个还不知失败为何物的,勇往直前的孩子。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去盛放那样一场华丽的人生之烟花了。”
觉得一定会喜欢上自己的男生最后喜欢上了声音轻柔小鸟依人的少女,觉得一定会是属于自己的推荐资格给了成绩不如自己但是老师喜欢的低调的女孩子,觉得一定会成功的考试由于自己的轻视惨败。烟告诉初阳她如何在一次次的碰壁后照父母和师长的希望慢慢地敛去了锋芒,就像被河流冲刷的鹅卵石一样磨去自己所有的棱角,成为了别人想让她成为的人,而她自己也开始渐渐明白,这样的性格更加有利于她今后的发展,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状态下,她已经开始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将过去的那个自己抛在了身后,偶尔会回过头去看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要强少女,但是,那也仅仅是看看而已。
“其实我,非常讨厌现在的自己。不擅长理科,不想做医生律师商人这些赚钱的职业,想做梦想的插画家,但是却又无法拒绝来自家人和朋友的期待的眼神,不能过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尽管自己并不在乎。最后折中地选了心理这样谈不上喜欢的专业,做了年薪超过12万的心理医生,永远照着别人的希望而活,这样的我……啊,抱歉,我好像,有点说自己的事说了太多了。看了你所写的东西,莫名地有些感慨,一不小心就犯了心理医生的大忌。”烟骤然停顿那些和往日的从容形象不同的絮絮言语,再次拍拍初阳的头站起身来,“其实我是想说,你并不用为你的这些,”她对着写满初阳大气而英挺字体的笔记本摇了摇手指,恢复了那个优雅成熟的烟,“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这项工作。我先走了,吃过午饭以后还有另一个病人。是个幻想自己是香菇,比你的症状严重多的人,啊,医生公布病人隐私是禁止的,要替我保密哦。”
在初阳惊讶于烟如此轻易便看穿他的心事之前他就已经拉住了对方的白大褂袖子,在对方微微有些意外的神色中低下头,用平时一样轻而低的声音,迟疑地请求:“请再多说一些。”
请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你的事情。
“初阳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变胖?嘛,虽然阻隔大脑接受那些错误信息的药物有增加体重的副作用,不过你自入院以来就一直没有运动也有原因吧。”有一天例行的问诊后,烟歪着头望着初阳,皱着眉说。自那一次的长谈之后,他们的关系便不再止与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但是却又不及世人所想的那样,套用初阳的话,具体是怎样,他们也说不清楚。世上就是太多说不清楚的事。
听见烟的话,初阳用拇指和食指量了量手腕的宽度微笑:“我再胖也不会到烟你高中那时的程度。”
“喂!因为你求了我我难得心软告诉你我高中时是婴儿肥,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拿这个来戳我的软肋!真是的……我最近越来越怀疑初阳你不是沉默属性而是腹黑属性了。”烟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偶尔初阳触及她高中形象的时候,烟就会稍微从成熟路线走偏一下,但是很快,烟又露出了从容而优雅,但是此刻却带有一些……狡猾的微笑。“对了!你在随笔里写过,你喜欢打篮球吧。”
“你想干什么……”就算不是感性派的人,初阳还是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当站在空旷无人的巨大篮球场中央的时候,初阳不禁怀疑他所进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医院,会令它拥有“篮球场”这样不正常的设施,虽然它的篮框只是用木头简单拼凑而成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的物体。当然,它本身是一家“精神病院”这件事已经够不正常的了,但初阳此时打算忽略此类吐槽,于是他望着烟的眼睛里便只剩下了疑问。
烟了然于心地一笑,柔和沉稳的声线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球场中:“这是医院平时的储物间,冬天我们会把那些没情趣的大纸箱都搬出去,然后把这里作为病人们的锻炼中心——毕竟药物都有差不多的副作用,大家都变胖我们这里就要成减肥中心了——最普通的就是改造成篮球场了,但是只要病人想,中间拉个网作羽毛球场排球场什么的都可以的,当然也可以把篮框撤掉——反正那只是简易的——弄两个球门做足球场。怎么样,虽然是精神病院,但是还是很强悍的吧。”
初阳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于是只好点头。失神的当口,烟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不一会又拿着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橙色圆球回来,远远地用生疏的动作抛给他:“来,就当作证明给我看一下——你的技术还没退步。自己在随笔里写定点投篮命中率超高,可不要让我把你定为自大属性哦。”
“……我随笔里写的是‘别人称命中率很高’好不好。而且‘自大’好像并不算属性。”初阳暗自嘀咕,却在烟转头向他故作疑问地挑眉时嘴角抽搐地微笑。他低头望了望手上的篮球,犹豫了一下,反手将篮球抛向地面,橙色的精灵与光滑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回到他手上。篮球独有的触感唤醒了初阳内心的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感觉,他开始试着运球,拍了几下篮球后,走步,跳跃,上篮,抛投,一气呵成,穿过篮框的球垂直落向地面。铺天盖地的画面汹涌而至,将他吞没。他似乎回到了一年前的高中生活,放学后和死党冲到篮球场占一个篮框练球,他追过别人半个球场,对别的篮框处传来的喧闹声置若罔闻,一心想着如何夺到球投进篮框。
待初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在篮球场里奔跑了不知多久。其间,篮球一直都没有离开他的手。并不是太常用的球于是他的两个手掌均覆盖了厚厚的灰尘而发黑,全身在这个严冬季节都被汗水覆盖,却有一种说不上的舒畅感。初阳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感到这么舒畅了。喘了几口大气后,他开始在篮球场内搜寻烟的身影,不知在一旁等了他多久的女子和他对上视线后轻轻一笑,拿着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白色干净毛巾走上前来,他接过开始擦去额头上和脖颈上挂着的大滴汗珠,忽然听见了清脆的掌声,在没有了篮球撞击声的场地中听起来格外突兀。他有些惊愕地回过头去,看见烟带着欣赏和玩味共存的温柔微笑,用右手的三个手指轻轻击打着左手掌心,眼底的笑意一直溢出来。
“对不起我怀疑你了,你真的很厉害,我高中就只打过乒乓球,仅有的篮球规则是从《灌篮高手》里学来的,我好羡慕你呀。”她笑着说。
回忆中的画面再次掠过初阳的脑海。金色阳光肆意铺洒的秋日午后露天篮球场,死党们临时被老师抽去背课文,他一个人趁着午休时间占了一个篮框在练球,一个轻松的中场投篮过后,忽然听见身后有低低的却是清楚的掌声。他回过头去,看见她站在明亮的光线下,白皙的皮肤被阳光衬托得更加吹弹可破,用右手的三个手指轻轻击打左手的掌心,脸上是温暖恬淡的微笑。
“对不起,他们说到你的篮球水平的时候我还以为在开玩笑,所以来看一下,你真的很厉害呢,能够完全不受周围的影响而朝着目标一直前进,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我好羡慕你。”她笑着说。
黑发少女干净澄澈的笑容,和棕发女子明朗温柔的笑颜渐渐重叠。只是最后,初阳看见她们的身影渐渐分开,少女背对他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远,背影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而烟慢慢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似乎宣告了从此之后会一直陪伴他的事实。
那一刻,初阳的字典中,第一次写入了“冲动”两个字。因为他不顾满身的汗水和身高的差距,上前一步,从背后将有些错愕的烟紧紧抱在了怀里。
请不要离开我身边。初阳将连紧紧贴着烟的背,在心里低声却又用力地呐喊着。我知道,是我自己从她身边离开的,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是命运将我拖拽开的,所以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在渐渐远离。
可是,你不一样。既然是你主动来到我的身边,主动向我伸出了拯救的双手,那么就请你,不要离开我。请一直,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就像你最初坐在我的病床边,朝我要求信任地微笑那样。
是的,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烟。”一年前没有被说出口的那句话,被初阳此刻用了很大的力气,传达到女子的耳中。后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闭上眼,又悲伤又幸福的样子。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初阳。——只要我能够。”加上了最后一句,是所谓的成年人的理智。啊,自己已经,没有当时那样的不管不顾了啊,烟想。
但是,如果初阳你能,让我回想起来的话。
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谈过恋爱的初阳不知道他和烟现在算不算开始交往了,再加上他处于这样特殊的环境中,他更是搞不清楚他和烟现在关系的进展。但是至少,他们每天的诊疗开始不限于幻听和两人过去的经历,而是囊括了更多有关梦想和未来的内容,当然,还有爱情。
“烟,你以前是不是说,你想做插画家?”有一次烟问完最近关于幻听的情况更在病历卡上做例行的记录时,初阳忽然问。后者停下笔,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色:“那种事你还记得啊,看来你根本不是什么‘怎么也记不住想记的东西’的人嘛。我是不是该检查一下你所有随笔的真实性了?”
“喂,问一下而已,不至于吧。我只是想知道,烟你现在还喜不喜欢画画而已——就像烟想检查我的篮球技巧有没有生疏一样啊。”初阳双手随意地搭在安放在大腿上的枕头上,姿势惬意地说。
“真是的,越来越会说话了。”烟嗔怪似地说了一句,但是很快便露出了从容而温柔的微笑,“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虽然就算从前也称不上画得很好——但是你想看我画画的话,我现在就画一张给你看怎样?”
尽管初阳因为有些突然而不知怎么反应,却因为期待和好奇交杂的心情而点了头。
“那你等我一下。”烟说着就放下写到一半的病历卡离开的,待她再次返回的时候,手上是一块巨大的画板以及将画板整个遮盖的铅画纸,纵然是理智而冷静的初阳,此刻也忍不住张大了嘴,还不忘添上一句:“明明装备这么齐全,还好意思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是‘碰巧’收藏着这些东西而已,不要反应这么强烈啊。”烟草草将最后的诊疗报告书收尾后就将纸张像垃圾一样往身后一扔,支起画板,蓄势待发的样子。
“烟你,一次都没有尝试过,做插画家吗?”初阳望着烟动作迅速地在铅画纸上用2B铅笔勾勒出淡色线条的样子,熟练到根本不像是业余爱好者的程度。
“嗯?啊,当然有啊。就像你写那个女孩子的举动一样哦,趁着上课的时候画大量作品的时候,回到家躲避家人的视线进行加工,最后再偷偷地投稿出去。”烟随意地应着初阳的问话,眼睛却专注于手上的工作,由于专心和愉悦她的双眸闪闪发亮,令初阳再次想起那个17岁的烟,将画纸压在课本或者笔记本下小心翼翼涂抹一边还用余光瞟老师的动向的样子,迅速用课本将画纸盖上的动作幅度太大于是反而被发现,在别的看漫画读言情小说的同学们同情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烟迅速地在画纸上完成了一个少年瘦削的肩膀:“呐,你知道么,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周围的色彩,是灰色的,好像连你都快要吞没进去的那种深,我一直担心,怎样的亮色也不能驱赶呢。”画面上的少年蜷缩着腿坐在画面的一角,烟在他的周围慢慢涂上阴影,一边漫不经心似地说。初阳没有作声,看着烟在画纸上渐渐呈现的那个少年。那是我吧,他在心里说。他还记得遇见烟前的自己,用故作疼痛的姿态否定这世上的一切,对走进来的烟报以轻蔑和回绝的态度,等烟和他混熟了之后经常会拿那个时候初阳的台词开玩笑,而初阳则会毫不留情地抬出烟那个时候的话。
“如果您抱着要把我治好的信心的话,那么请回吧。过去曾来过无数的医生,他们都拍着胸脯保证,但是最后,他们都回去了。”——这是一个病人应该说的话么喂。
“你说……我是来治好你的?你说错了。我所能做的,不是让你摆脱疾病的折磨,而是教你如何和它一起生存。”——好像这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一样。
“不正常的医生和不对劲的病人,这样看来,可能我们从一开始,就必须相遇也说不定。”当初阳因为烟的发言而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时,恰好看到烟在画纸的上方开始涂抹一片片的其他线条,在初阳仔细辨认的期间对着他展颜一笑,一如她的名字,绚烂烟花:“所以,你心里的黑暗,就由烟花来驱散吧。虽然我不能像言情小说里做的那样为你在医院草坪上放一片那么盛大的烟火——会引起火灾,而且医院会给我警告——但是,”她将整张画纸都从画板上拿下来递到初阳面前,少年这才看出那一片片的线条是在画烟花,虽然没有缤纷的色彩,但是由于有那些纷繁的线条的映衬,画纸上少年身后的阴影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了,这和烟花照亮一个人时,是同样的效果。
当初阳震撼地从画纸上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是烟的微笑:“如果能替烟花涂上颜色的话就更好了,但是不凑巧,我不可能连水彩都带到办公室里来。如果你更喜欢彩色画面的话,将就一下用彩色铅笔涂上吧。”
“不,这样……就已经很好。”好不容易,少年才搜寻出一句能回答的话,换来的是烟更加灿烂的,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那一刻,她看起来,真的只有17岁,褪去了脸上所有的妆容和戴上的礼貌得体,是一个被恋人夸奖的幸福小女生。
那一刻,少年脑海里的声音并没有奇迹般地退散,而是依旧存在。但是,那个瞬间,这些诅咒的话语,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初阳想,在它们还缠绕着他的同时,烟也会在他身边。她不仅会用她的专业能力给他必要的指导,更重要的是,她会陪着他,用她的笑容,以及如烟花般绚烂的内心,他最需要的,那种温暖直击内心的陪伴。那是谁都不曾给过他的。
初阳像呵护最珍贵的事物一样将烟的画捧在手上,然后展露了女子从未见过的,那种温柔,喜悦,幸福,各种世界上最美好柔软的情感交杂在一起而成的表情。如果一个“笑”字能够概括这全部的元素的话,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嫉妒和他上同一高中的,能够轻易地从脑海里挑选出各种精准的词汇组成一整篇精致瑰丽文章的那个女孩子了。
于是她轻轻凑过头去,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少年额头上印下一吻,望着他额头上自己的唇膏留下的粉红色印记,恶作剧地想,啊啊,那是我的所有权证书。
如果少年曾写过小说,他也许会说,啊,这个故事,如果就这样结束,就是最完美的了。就像所有的童话都是以“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收尾,因为接下去的发展,并不曾像先前的邂逅,相爱,打倒恶人然后最后的誓言之吻那么美好。生活,总是有不完美的。但是你忘记了少年并不是感性的人,于是他朝着未来信心十足地迈开脚步了,故事继续了。
如果你问的是后来,后来怎么了?那么故事的后来,就是初阳和烟分开。就像他们的相遇那么地注定,他们的分离,也那么像命运那样随意却坚决地,在自己的棋盘上放下的一枚棋子,然后优雅温柔地微笑说,将军。
故事的后来,是烟像初阳一样,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并且,比初阳的症状更加严重。虽然她还能保持正常的思维,但是她看见幻觉,有什么向她扑来,总是有自己置身危险的错觉,不管她怎样尝试着正常地和别人交谈,最后总会以她惊恐万分的大叫和无法自已的颤抖收尾。她再也不能正常地生活,更不用说继续她之前的工作。所以,尽管她一直活动着的场所类型并没有变,但是她再也不是作为心理医生待在医院里了,而是作为一个病人,接受其他心理医生的治疗。这在所有的人看来,都是一个悲哀到极致却又讽刺得没办法的结局。
这些,都不是初阳亲眼看见的,而是他听医院的护士们闲谈时说的,她们不知道烟和他的关系。在他的面前,烟从来都还是那样优雅从容的仪容,就连她告诉他自己的病情时也是那样,以至于他直到她拿出院长签字的诊断书为止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也许你会说,没关系,初阳和她还在同一个地方,他们还可以常常见面。但是事实是,由于院长的通融,烟要转院了,到市里最好的医院,这样她康复的可能性还大一些。烟同意了,事到如今,连她也开始紧抓着任何一点和“康复”有关的希望试图攀爬,虽然她曾无数次告诉别人最后的结局百分之九十是坠落。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医院的中庭。初阳和努力维持着情绪稳定的烟。一阵沉默的对峙后,是初阳最先艰难地开口:“一定……要走了么?”是废话,他明白,这不是言情小说里的飞机场,男主角抱住女主角说你别走之后就跟着泪水涟涟却又皆大欢喜的结局,而且他们所面对的状况,也远没有国际线分离那么简单。
“嗯。明天。我就入住市里的医院了。”烟原本似乎只想用点头来回答,但是最后还是挤出了音节。她曾经只有优雅或者温柔的笑容此时看起来无比勉强:“你明天也要出院了吧。院长说,虽然幻听还没有完全消除,但是完全可以不受影响地过正常生活了,只是要记得按时吃药,有一点点情况也要回来医院复诊哦。恭喜你啊。长久以来这样吃药巡诊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到了最后,她还在尽着她作为咨询师的责任,似乎还想要开个玩笑,却终没能成功。
“你从黑暗中把我拉了出来,但是你却没有拉出你自己。”不是感叹,不是责备,却只是单纯的一句陈述。初阳深吸一口气,定定凝望烟的眼睛,那么清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The Beautiful Mind》里那个数学家迷茫浑浊的双眼,完全看不出她得了病。
烟脸上的笑容终于看起来更真实了一点:“没有人拯救你,初阳。没有谁可以伟大到去拯救谁,这里也不是小说或者电影中的世界。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看见前方还有那么一点最后的光芒,让你自己努力尝试着去触碰。”
“那么现在,谁来让烟你,看见光芒呢。”初阳认真地皱起眉,那样努力为着烟担心的样子让女子禁不住想要狠狠抱紧他。但是她不能,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她怕自己会伤害到他。
“我吗?我也不知道呢。总之我会先走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像你一样,突然就被什么照亮了。但是初阳,你不用再看着我了,你要朝前走。路的前方,一定还会有的,像我曾经对你一样,对你非常重要的人。——不要来探望我,将病房当作牢笼,蜷缩在阴影里的我,那是你黑暗的过去,我不希望你再次触碰。”烟仿佛寄存在自己的身体里,从一边看着自己扬着脸露出一如既往的得体如烟微笑对着面前的少年,宣告过去式的“曾经”说出口时那么艰难,遏止泪水很简单,但是遏止心痛呢。就算心碎了,每一个碎片都会像碎落的星光,刺得胸口一下一下发痛。我要如何让你知道。我要怎样让你明白呢,初阳。虽然我想要伸出手,想要像你那时拦住我一样拦住你,像你请求我一样请求你说,不要走。不要离开,请留在我身边。
但是因为我是成年人了,初阳。你让我回想起了曾经那个任性敢爱敢恨敢于追求夺取的女孩子,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像是回到了那段最美好最脆弱的年岁,回想起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但是我终究要将她封印,我没有权利牵绊你前进的脚步。就算你说你愿意,你不在乎,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因为我是成年人了,我要承担起成熟的责任。
——不对。其实是因为我喜欢你,初阳。我是如此喜欢你,我不想因为你被这份喜欢的心情束缚,所以我要离开你。
风吹动烟鬈曲的棕色长发,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她深爱的少年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做,就能把这一刻,连同他棱角分明的脸一起,铭刻在自己的心里。
初阳目送着烟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想像她只是像爱情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只是乘飞机去一个遥远的国度,不久就能回到他身边,然后他们就能像童话故事里描绘的那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他心里明白,他再也不会见到烟了。
她真的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在他的生命中不留退路毫无保留地燃放,然后在盛开得最美的时候缓缓退场,不让任何人看到化作灰烬的那一刻,就如同当年那个少女,仰起脸倔强地将泪水硬生生地收回去,不让任何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和刚才烟所做的,一模一样。
“烟,其实17岁时你的影子,那个倔强的强势的热烈的烟,从来就没有被你彻底消除过。我知道,你会听从那个美好的影子的话,拼命和他们战斗的。疾病,命运,黑暗,绝望。你一定会的。”
“你说呢,子兰。”少年站在墓碑前,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刻在碑上的名字,低低的声音,仿佛呢喃。盛夏疯长的碧绿芳草,已经覆盖了墓碑的底座部分。
似乎是阳光晒得他有些头晕,初阳有些无力地跪下来,紧闭着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墓碑上。手中的画缓缓滑落,蜷缩着腿坐在漫天烟花下的少年,身边已经又多了一个和他身形相仿的少女笑容灿烂地站着,伸开双手像是要迎接铺天盖地的花火。将少女画出的手笔大气恢弘,和画少年的细腻笔法有明显的不同。
SPRING, 2009, 初阳&烟。——我们曾经一起看过一场人生中最棒的烟花,那就是你。
这是写在画作角落的,小小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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