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武朝异闻录]-[斋饼][短篇未完01]

鹿茴

上弦月。
月光沁人。
古老寺庙斑驳的建筑间，隐藏了充满趣味的院子。
紫藤花开着。半隐在藤叶间，一串串从木架垂下，像是纱纺的铃铛。只是风吹过的时候，摇动出的不是清清脆响，而是郁郁幽芳。
抵着紫藤架子的，是一树玉兰。这树很老了，却不高，树皮灰白色，包裹着并不粗壮的枝干，伸展出悠闲的姿态。这天气，并不到花时。基本上连叶子也并不繁密。只是远远地看着，那疏疏的一点翠绿又鲜又嫩，坠然欲滴。
再顺着玉兰往下，便是绵延数丈，新移来的茉莉。底下压着绒密如锦垫的细草，沾着厚重的露水，在空气中渲染出某种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香气。
同时，也混杂着酒的气味。
两个人，正坐在古旧的木廊上饮酒。
一个人穿着墨绿的圆领袍服，腰上缠着黑底压银丝的窄长锦带，香囊玉坠一概没有。鬓发乌黑，一丝不乱地盘结在头上，不戴冠，也不戴时兴的幞头。看着他，他也只是端端正正地喝着酒。
这是个没什么特别的青年。
另一个人穿着棉制的僧衣，光着脑袋，看不大出年龄，只能模糊地认定是中年人。
这是个笑眯眯的大和尚。
青年手里端着一盏酒。
和尚手里也端着一盏酒。
在这深山的古寺中。
月光映照下，还能够隐约看到前殿中沉静的佛像。
青年笑着喝了酒。
和尚也笑着喝了。
两人相视一笑。
“这是好酒。”和尚肯定道。
“是好酒。”青年附和道。
“带着如此佳酿，翻山越岭离开长安来到这破旧的地方来找我的您，又有什么事呢？”和尚又喝了一杯。
“作为出家人的您，就如此简单地自称为‘我’？”青年也喝了。
“作为出家人的我，正与您一道喝酒呢。”和尚笑着。
“……君奇人也。”青年眨眨眼，拜服道。
“君亦奇人也。”和尚举盏相敬，仍是笑。
山风习习。
明月别枝。
这真是个不错的日子。
和尚眯着眼，等待着青年的来意。
“我有一事。”青年正色道。“敢问君与京中贵人可相熟？”
“何谓贵人？”
“刑部右仆射，林大人。”
“林相？我与林相倒是有几面之交，然而却谈不上什么交情。”
“噢？君可知，林相前日忽然就……去了？”
和尚的眉间猛地皱起了。
他盯着青年，酒盏停在了唇边。
这倒是件大事。
唐承隋制，设三省六部事政。而六部的几位大老，自然也都是一国之相了。
尤其那位林大人司掌刑部，这不明不白地一死，可就朝野震动了。
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林大人在死前，吃了一块斋饼。”青年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
难怪他要找上自己呢。
和尚轻轻叹了口气。
那斋饼正是他之前托林夫人赠与的。
林相一家笃信佛法，又与前代方丈有些渊源，所以对寺中历来照应。
前些日子恰是佛诞，林夫人前来，颇是代林相作了一番功德。
没什么好回赠的他，忽然想起林相前次似乎对寺中招待的斋饼颇为喜爱——
便吩咐寺中小僧捡上好的材料作了一大份，用大漆盒装好送了去。
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我并没有听说此事呢。”和尚叹道。
他本就是个出家人。披着僧衣，光着脑袋，歪头说着这样的话，倒确实显得十分无辜。
“我并不是来问案的人呐。”青年不在意地摆摆手。
这倒是。
如此大的案子，官家定然不会派这么个半大青年来问讯才是。
可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又是谁呢？
“我乃是受托而来，并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哟。”青年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笺子来，伸手就递给了和尚。可看他轻浮的样子，却更让人有种古怪的‘不可信’的感觉。
和尚接过打开来一看，居然真的是张信笺。
笺子本身倒很普通，干净的大白纸一张，全没有时下两京富贵间流行的种种花样。
可是再一看——
纸质厚实，笺面平滑，指腹摩挲着有种很舒服的清凉感，显然也不是平民所惯用的物品。
在这上面细细密密地写了许多字……和尚将纸笺拿在手上轻轻地闻了一下。
气味并不像是什么珍贵的墨。
字迹却出奇地娟秀飘逸，一撇一捺都是严格练出来的气象。
和尚满头雾水。
若说这字迹，怎么看都是世家子弟所出。可这纸墨虽不差，但也绝不是世家人看得上眼的东西……如此说，此笺的原主难道还是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
看和尚瞥来个古怪的眼神。
青年赞赏地举杯相敬，显然也是个看出道道的精明人。
然而越往下看，和尚就越觉得云里雾里。
“……林相一事别有内情，非外人罪也……余本寒贱身，不足惜。然弟幼不堪大劫……望二郎念旧日友善，速往晦明寺寻主持松涛，救其于水火……来世愿请佛主赐余万死以报君恩……”和尚读着笺上的话，表情看上去像是想把青年掐死一般。
“如此看来，公子与此人乃是旧识了？”
既然是认识的人，还让他打什么哑谜？
这怎么看都是以前认识的人拜托旧友解救自己弟弟的信笺，让他个大和尚看什么？他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兄长。
“可是，我却不记得近几年有什么友人家遭变故，更不知道哪位友人还有什么弟弟，需要我来寻松涛师傅你来帮助。难道师傅你认识这样的人么？”被亲密地称为‘二郎’的青年几乎无赖地反问。
大和尚松涛顿时语塞。
确实，若有世家朋友家逢大变，哪里会有不知道的？
看这辞句里的意思，两人分明是十分相熟的友人。
再者，即使真有这样的事情，又怎么会牵扯到林相之死，还有他这天天只会念经的和尚呢？
“可是，施主还是来了此地呢。”松涛似笑非笑地伸手送出空空如也的杯子，一副跟人讨酒喝的架势。
“……又如何？”装作不情不愿地给松涛满上一杯，青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不但来了，而且还带了如此好的酒来……”松涛笑眯眯地嘬了一口。“所以，我大概也是可以拜托您的吧？”
“……你知道了？”知道长安已经派人准备将他拿回去问话。
当然，如果问出点什么来，他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回来了。
“出了这样的事，难道还能指望武皇陛下放我在此与君畅饮达旦吗？”松涛眨眨眼，满足地将酒满满地灌进了嘴里。
虽然说着如此沉重的关乎生死的大事，还是能够如此轻松的喝酒玩笑，这就是松涛的胸怀。
跟不相识的远客在深夜独处，身为和尚却丝毫不在意礼教，开怀大笑畅饮美酒。
虽然不出门，然而却精通世事。
与自己有无关系的事件都能够快速理智地分清条理，思辨因果。
短短的交往中判断出对方的品性德行，并洒脱地将自己的生命交托在对方手里。
这样的松涛，才配得上这性情古怪的‘二郎’引为奇人贤者，酒友知交吧。
“……如此，怀南不辞。”青年笑笑，目光却出奇地坚定正经。
这拜托他来救弟的人是不是自己的故友犹未可知，来这晦明寺，交到松涛这样的怪友，却真是意外之喜呢。
“‘怀南’？小友小字甚雅，然而未免悲凉。可是取小曹公子‘朔风诗’旧典？”这坏和尚，还在不紧不慢又饶有兴致地说着无关紧要的事。
“正是此意……不过说起这个，我倒还未正式地拜见一番呢。”故作迂腐地行了一大礼，青年高声唱道：“余周家二郎，名彰，字怀南，九窍玲珑，十全十美——”
“值我尽饮此杯。”松涛大笑出声，将满满一合酒尽数灌下。
“啊呀，松涛你这分明是抢我酒喝！”说着这样嗔怒的话，语气却是揶揄的。
周家二郎周彰周怀南，正笑得欢快呢。
只见那朗朗乾坤，明月光万里。长风倚树处，藤草辟荔香。
正是一怪僧，一怪人，狂饮肆笑，状若疯癫。
这个时候，恐怕还没人知道，在这武朝初年，又一个古怪的故事悄悄展开了。







[未完]

墨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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